第九十五章 庆中秋田园赏月 遭报应天道好还

 

1

 

    小车驶离5号州际高速,转向一条郊区公路。

 

车里有点闷,雪素落下半扇车窗,和煦的秋风吹到脸上,顿觉心清气爽。油然间,她想起稼轩居士那首识尽愁滋味的《丑奴儿》。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外公飞花,以字为令,最后她以词中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赢了外公。当她美滋滋地刮外公的鼻子时,老人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哈哈大笑,雪素心里明白了,那是外公故意让她赢的。却道天凉好个秋?那得看是哪儿吧。在加州住了这些年之后,雪素发现,这里的秋天并不凉,反倒是一年里最暖和、最舒适的季节,最适合外出旅游啦。

 

去年冬,乐湄打来电话,说他们才搬了家,新居比原来的大,四千多英尺,占地一英亩,后院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树林尽头是一条小河。雪素好奇,这么大,花了多少钱?乐湄得意地回答,150万,很划算呢。雪素当然知道如今的乐湄是个地主婆,在湾区买了好几栋房子,出租给大学生和在硅谷闯荡的年轻人。可她没想到,乐湄凭着买房置地发了财,居然也住上了百万豪宅。从那时起,雪素就想到那很划算的豪宅看看,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大半年了。

 

Turn Right喇叭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干巴巴的,却简单明了。如今有GPS导航,再也用不着雪素看地图了。

马上就到了。董和平瞄了一眼方向盘前的液晶屏幕,将车转向右边的路口。

 

今年夏天,本该轮到雪素一家到乐湄家走亲戚。可不巧,系里让和平在暑期开一门课。这门课和平过去没教过,只得临阵磨枪,备一课,讲一课,夏日里就没时间外出。好在这门课顶了一个学期的教学工作量,秋季系里没给和平排课,他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了。正好中秋节快到了,这是个合家团圆的日子,又是个瓜果成熟的日子,雪素便跟乐湄约好,带上家人,到乐湄家探亲,在他们的豪宅办一个迟来的暖房爬梯,两家老小聚在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中秋。

 

小车缓缓开进一条私家车道,停在一栋美式风格的别墅前。

 

汪,汪汪。车库旁猛地窜出一只健硕的德国黑贝,冲着小车狂吠。

 

阿郎,别叫。陈寄秋从屋里跑了出来,朝着狼狗大喝一声。被唤作阿郎的狗儿哼唧了两下,拖着铁链蹲坐在地上,警觉地眼光盯着小车。

 

和平雪素从前门下了车,走到后备箱取礼品。他们的女儿若伊从后车门跳出来,绕到另一侧,搀出老外公龚逸凡。若伊是个大姑娘了,个头比外公还高,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一条紧身牛仔裤,飘飘长发上卡着墨镜,活泼俏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龚逸凡已经八十有五,可看他的精气神,似乎比前两年好多了。在雪素的一再劝说下,龚逸凡终于离开了德国,到美国和小女儿住在一起。虽然他在德国的一儿一女,汉斯和文漪,都舍不得他走,但老人觉得,小女儿雪素更贴心,像梦兰,一声娇嗔,一个浅笑,都会让他开怀乐慰,心平气和。

 

大舅。寄秋跑到老人身边,搀住他的另一只胳膊:累了吧?

不累。龚逸凡微笑道:不过5个小时,半路上还歇了一会儿呢。

大舅。系着围裙的乐湄也跑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三个大小伙儿,小儿子凯利,大儿子凯文和侄子常昊,参差不齐地唤着舅爷爷好,叔叔好,小姨好,若伊好

 

若伊笑盈盈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放开外公的胳膊,跑到德国黑贝身边,亲昵地搂住狼狗的脖子:阿郎,还记得我吗?

 

阿郎沉声低狺,潮润的黑鼻头嗅了嗅身边的女孩,摇了摇尾巴,眼神变得温和,却依旧带着一脸日耳曼似的孤傲。

 

若伊,带上阿郎,咱们到后边玩去。凯文殷勤地建议。

好啊。若伊解开阿郎脖颈皮圈上的铁扣:阿郎,let's go

乐湄忙不迭地喊道:凯文,你们当心点,别弄坏了你爸爸的菜地。

知道啦。话音未了,几个孩子和阿郎已经不见了踪影。

 

寄秋,乐湄,恭贺你们乔迁之喜。和平奉上两瓶菲泽酒庄的赤霞珠

乐湄姐,寄秋哥,祝你们中秋快乐。雪素捧出两大盒自己烘培的月饼。

哇塞。太好了,都是我喜欢的。乐湄开心地接过两瓶酒和雪素手里的月饼盒:雪素,你做的月饼,比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

那是。雪素一脸傲娇:你不看看是谁,本小姐可是食品厂出来的糕点大师呢。

嘁,你怎么也学得跟文漪似的,会自吹自擂了。

哈哈哈。

笑声中,寄秋道:好了,你们别逗嘴了。一起进屋里看看吧。

 

跟在寄秋和老爸身后,和平雪素走进豪宅大门。

 

入眼,便是高挑屋顶的宽大前厅。一盏莲花状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下,给人一种空灵飘逸的视觉效应。半旋转楼梯通往二楼,一道横向悬空走廊连接二楼两侧,玻璃护栏澈亮通透,使得前厅与客厅融为一体。大门左手是正餐厅,摆放了一张胡桃木餐桌和十张配套靠背椅。大门右手是办公室,迎面一幅狂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办公室侧墙一面全是书橱,架上挤满了书,靠窗摆一张计算机桌,桌上立着一台宽屏显示器。沿门厅前行,空间豁然开朗。左边一座长方形岛台,大理石台面,色泽莹润。岛台前一溜皮面高脚凳,面对阔绰大气的厨房。高高低低的橡木橱柜、嵌入式微波炉烤箱洗碗机、不锈钢燃气灶抽风扇、双开门冰箱冰柜、以及咖啡机电饭煲高压锅面包炉,让人看着眼花缭乱。厨房一侧,一条传菜走廊通往正餐厅,另一侧,半弧玻璃窗围住一圈早餐桌椅。厨房对面是大客厅,天花高及二楼屋顶,外墙装有上下两层大玻璃窗,自然光洒满大厅。客厅中央摆放U形沙发,沙发面对电视墙,黝黑的壁炉横跨在电视下方。客厅靠屋内一侧,有一间客用洗手间。再往下走,一条短廊通往主卧室、洗衣房、杂物间和车库。如同大多数美式风格的住宅,主卧面积宽大,主卫生间设有浴缸、淋浴间、男女主人盥洗台、女主人梳妆台、马桶间,还有双开门步入式衣帽间。参观完楼下,众人走上楼梯。悬空走廊左边是开放式游戏室、家庭电影院和酒吧,右边有三间次卧,每个卧室都有自己独立的卫生间和衣帽间。总而言之,整栋别墅建筑体量大,空间尺度大,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看上去简约大方,让人感到轻松惬意。

 

      哇,太漂亮了。雪素由衷地赞叹:150万,真划算嗳。

      雪素,你还没去后院看看呢。我们买这栋房子,主要是寄秋看中了这块地。

      走啊,出去瞧瞧。

 

雪素尾随乐湄走出后门,站在宽敞的遮檐露台下,第一眼就看到嵌在水泥灶台上一溜不锈钢烧烤厨具,情不自禁地欢呼道:啊呀,我最喜欢这样的室外厨房了。油炸、爆炒、BBQ,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怕油烟味了。

      好家伙,寄秋,你这儿搞了个迷你农场嘛。董和平则把目光射向后院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菜圃。

      龚逸凡走到菜圃旁,向身边的寄秋问道:这都是你自己弄的?

      是啊,做起来不难。寄秋指着身边一米来高的菜圃说:像这样的高菜床,买来十字槽砖和木板,把砖头垒在四角,取水平,把木板插进砖槽,围好后填土,两天就可以做一个。建这样的菜床,要花一些成本,但好处多多。首先干活不用弯腰,再者可以防兔子、田鼠一类的小动物。寄秋指着另一排搭着架子的菜圃道:像那样的低床菜圃,就更不费事了。

      看着满园五颜六色鲜蓬蓬的瓜菜,龚逸凡继续问道:加州这边天旱缺雨,你浇菜要花不少水费吧?

      嘿嘿,用不了多少钱。寄秋指向远处的林子说:院子那头有一条小河沟,我埋了根塑料管,装了个水泵,可以自动浇灌。原来的房主还留下一口深水井,河里枯水时,就打井水浇地。

      嗯,不错,真不错。老人连声称赞,频频点头。

      雪素摘了根顶花带刺的黄瓜,一掰两开,咬了一口,呜呜囔囔道:哇,真好吃。乐湄姐,有了这个菜园,你们用不着出去买菜了。

    别说我们了,邻居家的菜都让我们包了。乐湄不无得意地笑道:现在家里只有三张嘴,再吃也吃不了这么多菜啊。

    雪素瞪大眼睛:啊?凯文也搬出去住啦?

      是啊,跟你家丫头一样,翅膀长大了,飞走了。再过几年,凯利也会飞出去,咱们都要空巢了。

      寄秋。和平笑问道:你买这么大的院子,想必是为退休做准备吧。

      怎么说呢?你知道我在农村长大,下地干活干惯了。现在岁数大了,特别怀念过去的田园生活。再说也快退休了,以后总得找点事消磨时间吧。

寄秋哥。雪素莞尔:我有好多朋友,不是农村长大的,也在家里种菜呢。大概华人都喜欢种菜吧。

谁说只有华人才喜欢种菜?不见得吧。寄秋摇头笑道:我的邻居都是白人,家里也有菜地。不过他们没我的品种多,只会种草莓、胡萝卜、洋葱、土豆之类的懒庄稼,种下去就不管了。还有,咱们的黑人总统上台后,他老婆带着一帮孩子在白宫开了一块菜地,起名叫胜利花园,说要让白宫的雇员和客人都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呢。”

“寄秋,我得纠正一下。”和平插嘴道:“白宫里的‘胜利花园’老早就有了,是罗斯福夫人最先开辟的。二战期间,美国、英国、加拿大都推广过‘胜利花园’运动,不仅用来鼓舞人民争取胜利的信心,也减轻了战时的食品压力,间接地为战争作出了贡献。”

“哇,这我还是头次听说。”寄秋讪讪笑道:“和平不愧是当教授的,受教了。”

“嘿嘿,那你可要交学费哦。”

“没问题,等你们回去,这里的菜你们想摘多少摘多少。”

雪素问:“寄秋哥,种这么一大片菜地,你不累吗?”

“不累,权当锻炼身体了。”

      乐湄一旁笑道:他呀,闲不住。你不给他找点事干干,不是头痛就是腰酸的。有了这块地,他什么毛病都没了。

      那冬天怎么办?

      你看那边。乐湄指着不远处凉亭旁的一堆建筑材料说:人家还要搭一座温房呢。说着,乐湄把一只篮子递给雪素:该做饭了。雪素,想吃什么菜,自己摘。

 

      雪素拎着篮子,沿着菜圃巡视了一圈,有的菜她认识,像什么青菜、莴苣、芫荽、冬瓜、萝卜、丝瓜、豇豆、茄子、辣椒、扁豆、韭菜、黄瓜、西红柿之类的,也有的菜她叫不出名字,高高低低红黄紫绿的,似乎在超市里见过几种,却未曾吃过。

 

于是她颦眉叹道:喔唷,眼睛都看花了,这可怎么办。乐湄姐,我都想吃呢。

      那你就多住几天,把园子里的菜吃个遍,吃个够。

      好啊,反正你家地方大,我住在这儿不走啦。

      哈哈哈。

 

2

 

斜日向晚,炊烟缭绕。

 

寄秋手持叉铲,在BBQ炉前烤牛排。雪素手颠铁锅,在煤气灶上炒菜。和平手拿夹子,在桃木盆里拌色拉。乐湄跑进跑出,在餐桌上摆放碗碟,为厨师们当下手。三个大孩子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喝着啤酒有说有笑。只有小凯利,不到喝酒的年龄,又静不下来,带着阿郎在树林边扔飞碟。

 

龚逸凡坐在遮檐露台下的摇椅上,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看着晚霞染红孩子们的身影,眼梢皱纹里布满慈爱的笑意。看着天边的火红,他不禁触景生情,回想起久远的一幕

 

梦兰跪蹲在花圃前,纤手轻拈一茎秋兰,低眉浅笑,和身旁的两个女儿悄声细语。畹香和文漪紧紧依偎着妈妈,天真烂漫,像两只呢喃的雏燕。甘妈坐在藤椅上,手上择捡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摇篮里躺着小女儿雪素,小嘴微抿,甜梦酣然。那一刻,也是晚霞似火,一束神奇的光环笼罩在她们身上,涂抹出一幅美妙灵动的画面,泼墨一般飘逸,水粉一般绚丽,版刻一般隽永,油彩一般细腻。当时他看得如痴如醉,心里充溢着感动与幸福。他涌出一个奇异的念头,可否让时间止步,把这种美留住,凝成永恒

 

唉,老人默默叹了口气。人生何似?飞鸿踏雪。偶留指爪,雪化成泥。时间不会止步,那种美也无法永驻。一切的一切渐渐远去,而眼前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也是一幅美丽生动的画卷,同样令他感受到愉悦与幸福。一生得如此,夫复何求哉!

 

      “开饭喽。”

 

      女主人一声令下,男女老少团团围坐,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餐桌上摆满中西合璧的菜肴,鲜美可口,荤素相宜。日暮酒阑,杯盘狼藉,他们兴犹未尽,一直吃到月亮爬上树梢。

 

      大舅,吃点水果吧。乐湄端上果盘。

      谢谢。老人叉起一片西瓜:嗯,又沙又甜。

大舅,在美国这两年,你还住得惯?寄秋问道。

      住得惯。老人呵呵笑道:至少雪素做的菜比文漪做的好吃多了。

      哈哈哈。老人的话惹得笑声一片。

      雪素剥了几粒石榴放在老人面前的碟子里:中秋吃石榴,幸福又长寿。祝老爸越活越年轻。

      老人扬起寿眉:呵呵,越活越年轻,那不成老妖精啦。

    乐湄恭维道:哪儿啊,大舅一点也不显老。老人斑都没有,看着比我爸年轻二十岁呢。

      你父亲高寿啊?老人问道。

      九十了。

他身子骨还好?

      不太好,老年痴呆,不怎么认人了。去年老爷子胃癌动了手术,一直住在军区总院做化疗,已经做了三次,听妈妈说还要做呢。

      哦,那你们要多回去看看二老了。

      常昊一旁道:我们每年都回去看爷爷奶奶呢。

      哼,你还好意思说。乐湄瞪圆眼睛:臭小子,都三十了,也不找媳妇。奶奶就盼着抱重孙子呢。

      姑,你比我妈还啰嗦。三十怎么啦,三十而立,正是创业的好时候。再说啦,你到我们公司看看,全是男的,没几个女的,上哪儿找媳妇啊。

      那就让你妈在国内帮你找。只要你开口,还不是成群结队的。

      乐湄,这事你就别瞎操心了,昊昊逗你呢。寄秋笑道:像昊昊这样的男孩,我见得多了,自己还没玩够。再玩几年,也是个钻石王老五,你还怕姑娘不上门啊。

      雪素叹道:唉,还是男孩子好。女儿才更让人操心呢。

      妈,怎么说到我身上了。若伊嗔笑道: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啊?

    和平连忙说:不急,不急。我闺女还小呢,爸爸舍不得。

      哈哈哈。

      欢笑声中,龚逸凡问道:寄秋,好久没听到你爸爸妈妈和钟校长他们的消息了,他们都还好吗?

      嗯,都还好。我爸来信说,他们在涓山的房子拆迁了,建商给了一套商品房。我妈走路还是不行,家里雇了个保姆。好在楼里有电梯,小区有菜场,生活还算方便。钟伯伯心脏不好,住进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和我岳父一样,一年多了,把医院当成了家。小芹姑姑和钟明还住在老地方,天天家里医院两头跑。我爸说,小姑也在他们的楼里买了一套房子,两家门对门,说以后要在一起养老呢。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能在一起说说话,还可以互相照顾着。

      乐湄问道:哎,大舅,我看你精神头这么好,平日里都干些什么?

    噢,早上起来,到花园打打太极。白天嘛,上上网,打打盹,看看书。吃过晚饭出去溜个弯,然后回家看电视剧,看到10点,上床睡觉。

      哇,生活好有规律嗳。大舅都看什么电视剧啊?

什么都看,热闹就行。一边看一边打瞌睡,看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

哈哈,大舅,你真风趣,心态真好。

      雪素嘻嘻笑道:乐湄姐,我老爸可是我们那一片的名人呐。早上有一帮老头老太跟着他打太极,每周去两次社区活动中心,帮忙辅导新移民的日常英语。前几天,我还听老爸说,有个叫夕阳红的华人合唱团邀他一起唱歌呢。

      老人摆摆手:咳,别提那个合唱团了,我去过一次,再也不会去了。

      为什么?雪素诧异,老爸的这个决定连她还不知道呢。

      他们唱的都是红歌。听到那些歌,就像巴金说的那样,让人毛骨悚然,晚上睡觉会做噩梦的。

      舅爷爷,什么叫红歌啊?凯利好奇地问道。

      嗯,这个…”老人一下子被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给小孩子解释清楚。

      和平见状,连忙替老岳父解围道:“凯利,你知道中国的国旗是什么颜色吗?”

      “红色的,哦,还有黄色。”

      “那美国国旗呢?”

      凯利想了一下说:“有三种颜色,红色,白色和蓝色。”

      “你知道这三种颜色的含义吗?”

      知道,老师教过。嗯,我不知道用中文怎么说。

      那你就说英语吧。

OK红色代表hardiness and valor, 白色代表 purity and innocence, 蓝色代表vigilance, perseverance and justice

    “嗯,完全正确。”和平颔首赞道:凯利,把你说的英语简化成中文,红色代表勇气,白色代表纯洁,蓝色代表正义,可以理解为美国人的价值观和做一个公民的准则。可中国的红色含义不一样,我们小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为什么国旗是红色的,因为那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也就是说,中国的红色代表革命,凡是歌颂革命的歌,都叫红歌。

      就是,我们小时候还带过红领巾呢。雪素笑盈盈地补充道: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也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我们小时候唱的歌,都是红歌。”

    凯利眨了眨眼睛:还有黄色呢。

      和平道:哦,黄色象征光明,国旗上那颗最大的黄五角星代表中国共产党。

      哦,我知道了。红色代表革命,歌颂革命的歌是红歌。黄色代表共产党,那歌颂共产党的歌就是黄歌了。

 

      小凯利的童言童语,令大人们一愣,继而止不住前俯后仰,哄堂大笑。

 

      乐湄笑疼了肚子,抬手拍了小儿子一巴掌:臭小子,胡说八道。

      怎么啦?凯利翻了妈妈一个白眼。

寄秋则护着小儿子,呵呵笑道:凯利做得是类比推理,逻辑上没错。但是,凯利,妈妈说你胡说八道,是因为在中国,黄歌有特殊的含义。按照当年红卫兵的说法,西方的靡靡之音是黄色音乐,那些听上去软绵绵甜蜜蜜的歌是黄色歌曲,都是腐朽的精神垃圾。我们小时候,听不到西方音乐,更不准唱黄歌,谁唱谁倒霉,搞不好要抓去坐牢的。所以啊,凯利,中国的红色不仅代表了革命,也代表了共产党,代表了领袖,歌颂革命、歌颂党和领袖的歌都叫做红歌。

“哦,whatever。”凯利耸耸肩,继续问道:“爸,那你现在还会唱红歌吗?”

      “当然会啦,就是歌词记不全了。”寄秋指着大人们说:“我们这一辈人,都是唱着红歌长大的。平日里哼个小调,不知不觉就哼出当年的红歌。说实话,有的曲子还是蛮好听的。人上了年纪,新的学不会,旧的还记得,唱个红歌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怕就怕有些家伙别有用心,把唱红歌搞成一场群众运动。我在网上看到,这两年,国内到处都成立了红歌会,又是演出,又是比赛,闹得乌烟瘴气,还闹到国外来了,真有点文化大革命回潮的迹象了。”

      唱红歌的始作俑者是薄熙来[1]和平讥讽道:我看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政客,想利用红色文化为自己造势,在政治上卡位。可他自以为是,过分张扬,搞不好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哼。寄秋也跟着冷笑道:我记得过去学马列,马克思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历史事件都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笑剧。人们创造历史,并不能随心所欲,而是从死人那里承继下来,借用亡灵的名字、口号和服装,演出新的历史场面。照我看,薄熙来唱红歌,无非是召唤亡灵,为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乐湄嗔道:哎呀,大过节的,说什么亡灵死人的?晦气!

      就是。他们愿意唱,让他们唱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了。雪素将一盘子切好的月饼送到寄秋和平面前:来,吃月饼。

      唉呀,妈妈快看,月亮好大好圆嗳。若伊一声娇呼,拔腿跑到院子中间。

 

莲云飘过,皓月当空。众人都涌向开阔地,抬头仰望那一轮光彩夺目的中秋月。

 

      “若伊,还记得妈妈教你的那首歌,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吗?”

      “是邓丽君唱的吗?”

      “是啊。”

      “记得一些,妈妈带我唱吧。”

    “好。”雪素轻舒歌喉:“明月几时有?

若伊娇声跟进:“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唱着唱着,和平、乐湄、寄秋也加入了进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3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耶?非耶?

 

往往,愿望是美好的,而现实是骨感的,甚至,是残酷的。

 

这是中秋节后的第二个月圆之夜。顾建国孑然一身,站在市委家属大院书记楼二楼阳台上,仰望着寒气逼人的朦胧月光,脸色阴郁,似乎染了一层青霜。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阳台上丢了一地的烟头。本来他已经在抗美的劝说下戒了烟,可今天,他又抽起了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嘴唇发麻,脑袋发昏。

 

此时此刻,顾建国不是在赏月,也绝不会想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打乱了他的方寸。

 

就在昨晚,中秋之夜,建军被抓了,蒋鹰被抓了,他们手下的喽啰们也被一网打尽。令顾建国胆寒的是,抓捕行动居然绕过了明都市公安局,由省政法委直接牵头,由省公安厅武警总队直接动手。当他得到了这个消息,建军他们已经被押解到异地,连市公安局局长都不知道他们关在何处。紧接着,省检察院、省工商执法人员联合省公安厅经济犯罪侦缉队查封了建军名下的所有公司,查抄了蒋鹰名下的所有宾馆、歌舞厅、酒吧一类的娱乐场所,就连他们的几处私宅也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东窗事发,四个字电光石火一般,在顾建国脑海中乍现。他不由得抖了一个激灵,浑身暴起了鸡皮疙瘩。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昨晚的大阵仗,还是击破了他的心理防线。

 

自从天赐莫名其妙地失踪,顾建国就开始做噩梦了。梦境里,他总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一点一点地把他和建军拖进深不见底的泥潭。绑匪在电话里的那声邪笑,仿若来自地狱的魔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桀桀作响,萦绕不散。绑匪对建军说的那句话,你那个当市委书记的兄弟就坐在你旁边吧。你干了那么多坏事,他会不知道?他就是你的黑后台,保护伞吧好似来自阎罗的判词,锥心噬骨,挥之不去

 

建军干的坏事他不知道吗?当然知道,他知道的,远比那通电话里提及的多得多。而且他也知道,建军干过的坏事,远比他知道的多得多,建军的黑后台、保护伞是他吗?应该是吧,要说不是,建军又岂能安然无事地活到如今。时间太久了,当顾建国还只是个小小的市府秘书时,就已经和他的双胞哥哥绑在了一道。5311厂那个躺在床上半辈子的瘫子,不就是建军下的毒手吗?建军能从“严打中逃脱法律制裁,不就是在他和蒋鹰的威逼利诱下,那家人不得不忍气吞声撤了状子吗?至于后来,建军渐渐羽翼丰满,打着他的名号四处敛财,他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为所欲为吗?建军操控黑社会,欺行霸市草菅人命,他不是也动用过自己手中的人脉和权力,助其逍遥法外吗?顾建国并不担心建军的过往,即便建军违了法,犯了罪,那也是他的个人行为,咎由自取。纪委查起来,自己最多承认个“没管好家人的错误,做个深刻检查,来个大义灭亲,也就蒙混过关了。可关键在于,他只是没管好家人吗?没管好自己,这才是最要命的!

 

      一朵乌云飘来,遮去朦朦月光。昏瞑的夜幕下,顾建国又点一颗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他默默地问自己,从何时起,他走上了这条没管好自己的不归路?

 

记得早年在省党校读在职硕士班时,有一位和他要好的党校老师曾向他传授过为官之道。为官者,有三条至关重要:一曰朝中有人,二曰容人容物,三曰管好两头。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为官之道的第一条,用不着解释,建国自然心领神会。若不是依仗高居省委组织部部长的老岳父一路照拂,他一个寒门子弟岂能步步高升,当上了明都市第一把手。而为官之道的第二条,建国也早已身践力行。他是当秘书的出身,深谙待人接物的技巧。容人容物,不就是气量大嘛,自己连孙子都当过,还有什么人容不下,还有什么物接不了。为官多年,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所在,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他还是能做到宽以待人,唯才是举,对属下的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官场上名声颇佳,人缘颇好。至于那个第三条,建国一时不解。党校老师笑着说,管好两头者,一要管好手头,不可乱拿,二要管好屌头,不可乱戳。这第三条虽显粗鄙,却极为重要。古往今来,要么阿堵物,要么石榴裙,多少官员败倒其下,轻则丢了顶戴,重则掉了脑袋,不可不引以为戒。

 

回想起老师的话,顾建国阴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早年,他还真把老师的教诲当回事儿,一度引为自己的座右铭。然而,宦海浮湛,身不由己,为官三条,他已然忘在脑后。当上市委书记后,建国再次拜访了那位党校老师。老师问,你闯荡江湖,可搭上顺风船?建国知道,老师在问他是否朝中有人,属于江系人马,还是胡派成员。他回答,江湖浪迹,一叶孤舟。老师直言不讳道,既如此,你的仕途到此为止。你不是太子党,亦算不上红二代,那个圈子与你无缘。你也没傍上朝中大佬,庙堂里无人提携。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老师的话虽不中听,建国不乏自知之明,且不论岳父母数年前相继离世,即便老岳父还健在,也无力助他更上一层楼。顶足了,自己在退休前换个位置坐坐,当两年泥菩萨似的省人大副主任罢了。想到为官之道的第二条和第三条,建国更是哭笑不得。那个容人容物,早就变了味。如今的他,容得下俏佳人,容得下黄白物!他知道自己堕落了,可谁不爱财?谁不好色?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古人亦云,人生苦短,为欢几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古人尚且如此,今人又何当不为?早些年,他也曾收受过一些馈赠,却都是让老婆抗美出面应对,以示自己洁身自爱,一尘不染;他也曾迷恋过明都电视台的当家花旦,却只敢和那个小娇娘暗通款曲,生怕行迹败露,名声扫地。而当他从中央党校归来,就任明都市市长那一年,建军和彭晓光带他走进一栋神秘的红楼,看到那一摞摞花花绿绿的票子,看到那一个个娇艳如花的美女,他终于体会到纸醉金迷的滋味,终于品尝到温香软玉的甜头。他突然发现,什么狗屁管好两头,过去的他,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让自己的两头受委屈了。在当晚的豪华酒宴上,彭晓光说,现今官场上有一种59岁现象,往明里说,就是最后捞一把,当官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聪明人在退休之前,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捞特捞一票,只要把屁股擦干净,熬到退休,便是人生的大赢家了。从那天起,他变成了彭晓光口中的聪明人,在他们面前摘下了道貌岸然的面具,和他们心照不宣,亲密无间地走上了官商勾结的腐败之路。当然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他一分钱也没往家拿,而是通过老友齐文革,顾家兄弟安插在香港的白手套,将钱洗干净,存入他们开设在瑞士银行的秘密账户。不久前,他再次出手,利用内部消息和手中的权力帮建军他们拿下马镖的一块黄金地皮。他和建军约好,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争奈天不遂人愿,祸事接踵而来。先是顾家独苗被绑架,好似凭空蒸发,至今全无下落,再是昨夜的秘密抓捕,直如晴天霹雳,事先毫无征兆。

 

踩灭抽了半截的烟头,顾建国深吸一口凉气,籍此整理一下紊乱的思绪。

 

虽然建军和蒋鹰被押解到异地受审,但顾建国并不担心他俩会出卖自己。道理很简单,他要是倒了,他俩也别想出来了。建军和蒋鹰都是老江湖,戴过铐子,蹲过号子,晓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警察诱供时的骗人鬼话。按民间说法,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如果警方没有确凿证据,遇到建军蒋鹰这样的老油条、滚刀肉,还真拿他们无计可施。再者说,建军被抓,势必引发明都地区的官场地震,省里到市里,从建军手里拿过好处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建军曾吹嘘过,老子要是被抓,牢房的地板还没坐热呢,就有一大帮人急着把老子捞出来。退一步说,即便警方拿捏住建军他们的一些把柄,顾建国也不怕受到株连,因为他毕竟是中管干部,又是明都的父母官,想动他,谈何容易。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吗?有,当然有。首先,他担心建军的精神状况。自从天赐失踪后,建军像变了一个人,天天醉得不省人事,好似行尸走肉。怕就怕他生无可恋,破罐子破摔,在警察面前胡说八道。除此之外,顾建国还有一个心疾,那就是远在香港的齐文革。过去为了避嫌,所有金钱往来,都由建军出面,顾建国从不与齐文革直接联系。但他在瑞士银行的秘密账号,除了建军,齐文革也了解底细。原本,顾建国并不担心齐文革会反水,因为齐家男女老少都在建军和蒋鹰的悉心照顾之下,而且他们给齐文革的待遇也颇为丰厚。可是,昨夜事发后,他翻出齐文革的香港电话号码,打过去竟是空号。齐文革也失踪了吗?莫不成,这也是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在作祟?

 

危如悬卵,又是四个字,电光石火一般,在顾建国脑海中乍现!这次的抓捕行动完全瞒过了他这个省委常委、明都市市委书记,无疑是个极其明显而且极其危险的信号。如果齐文革出事,他命休矣!

 

“阿嚏,阿嚏…”,兴许在外边呆久了,受了凉,他不由自主地连打几个大喷嚏。

 

建国,你站在外面干什么,受凉了吧?阳台玻璃门拉开,传出朱抗美关切的声音。

哦,你回来了。建国转身回屋。

刚到家。怎么,电话还没打通?

没有。

 

从下午到傍晚,顾建国给常乐天打了好几个电话,可都没人接,只听到留言提示。刚好朱抗美和几个老闺蜜约好,晚上一起打牌吃饭,说韩菡也去。顾建国便让老婆帮忙,打探一下常乐天的去向。

 

你见到韩菡啦?建国急切地问道。

见到了。

她怎么说的?

她说乐天前天就出差了,和省委方书记一道走的。

去哪儿啦?

重庆,学习打黑唱红的经验去了。

 

打黑?顾建国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腿脚发麻,两眼发黑。一个省委书记,一个省公安厅厅长,齐齐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是偶然,还是故意?

 

4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就在顾建国两眼发黑的那一刻,常乐天却悠悠哉哉地坐在重庆人民大礼堂的贵宾席上,观看响彻华夏大地的红歌大联欢。

 

算起来,这已经是常乐天到重庆的第三天了。为了学习“重庆模式”的宝贵经验,为了观摩 “打黑唱红”的丰硕成果,省委书记方慕林亲自出马,带领一帮省厅局干部们,前晚乘飞机抵达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方书记是封疆大吏,去了专门接待国宾和地方大员的渝州宾馆。而常乐天他们一行人级别不够,只得入住档次稍逊的希尔顿酒店。昨天上午是此次参观学习的重头戏,在重庆市委礼堂听报告,由市委书记薄熙来亲自介绍五个重庆,好像是宜居啊、平安啊、健康啊什么的。薄书记口若悬河,洋洋洒洒,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好在他口才不错,听起来倒也不让人打瞌睡。昨晚,在朝天门码头登上观光游轮,参加重庆市政府的招待会。海鲜自助餐,豪华两江游,万家灯火的两岸,波光荡漾的江水,令人心旷神怡,倒也应了不览夜景,未到重庆”一说。今天下午,到重庆市公安局参观打黑除恶展览,饶是乐天这样的老警察,看到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也感到毛骨悚然,触目惊心。晚饭后,一行人来到人民大礼堂,参加名扬海内外的红歌大联欢。据说这是如今国内官场的时兴节目,以观摩学习为名,听报告,看展览,唱红歌,来个重庆两日游

 

当然了,到重庆学习取经是明面上的事,内里的猫腻,常乐天清楚,想必省委书记方慕林更清楚。前些日子,省政法委书记找乐天谈了一次话,明打明地告诉他,全省即将开展“打黑除恶专项行动,明都首当其冲的目标就是以顾建军、蒋鹰为头目的黑社会团伙。根据组织上掌握的情况,常乐天同志和顾建军有亲戚关系,虽属远亲,也必须按照公检法的回避制度和保密条例去做。组织上相信他,作为一名老党员,一名公安系统的领导干部,在铲除顾建军黑恶势力的行动中,能够站稳立场,服从纪律,主动回避,严守秘密。政法委书记刚说完,乐天立马表态,请组织上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其实,政法委书记的话并未让乐天感到吃惊,他早就料到,顾建军迟早要出事,顾建国怕是也跑不掉。故而这些年来,乐天有意与顾家兄弟保持一定的距离,除了一起吃吃饭,并没有和他们沆瀣一气。乐天同样揣度得到,这次到重庆出差,十之八九是方慕林的主意,一起避开顾建国,省得那个老小子在抓捕行动中碍手碍脚。于是,上了飞机后,常乐天就把手机设置成语音信箱转移,谁的电话也不接了。

 

无电话之乱耳,无案件之劳神,常乐天自然可以悠悠哉哉地欣赏演出了。

 

今晚的重庆人民大礼堂,灯火辉煌,座无虚席。在前排就座的,有薄熙来书记、几位中央部委大员以及来自明都的省委书记方慕林。乐天这一排,坐着职位稍低的外地官员和薄书记的心腹干将,闻名全国的“打黑英雄”,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2]。贵宾席后方,像一张大棋盘,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棋子 - 来自各行各业的红歌方队。有身着灰色红军装的老干部方队,有上下一色工作服的工人方队,有头戴大檐帽身穿警服的警察方队,有佩戴红领巾的少儿方队,还有机关干部、大学生、农民、社区群众等彩色方队。在专业乐团的伴奏下,人人引亢高歌,个个神情振奋,吼声惊天动地,全场高潮迭起。

 

      随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豪迈歌声,红彤彤的舞台上冉冉升起两排金色字幕,“峥嵘岁月,传承经典不朽光辉;盛世放歌,唱出红色浩然正气!

 

看到这等豪言壮语,常乐天不禁哑然失笑,想起了一件颇为难堪的往事。

 

那是去年冬天,一位在美国当大学教授的老同学到三江大学讲学,在明都工作的同班老友们特意为他搞了一次同学聚会。酒桌上,几位老同学喝高了,敲打着碗筷唱起了红歌,一首接一首,直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岂料那位美国回来的仁兄也喝多了,耿着红脖子大声说,没有秦始皇就没有大秦王朝,没有朱元璋就没有大明天下,没有努尔哈赤就没有大清帝国,和你们唱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样,都是废话!你们好孬也上过大学,居然把一句废话当作真理。幼稚!可笑!结局可想而知,老小子一通似醉非醉的话,扫了大家的兴,同学聚会不欢而散。

 

平心而论,乐天觉得那位老同学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就和没有我妈就没有我这样的废话差不多。但他又觉得那位仁兄不识时务,管它废话不废话,人家愿意唱就唱呗,关卿何事,非要较真不可,把大家都弄得灰头鼠脸的。虽说如今红歌唱遍了全国,有了点文革初期三忠于、红海洋的味道,而乐天却不以为然。他毕竟是当警察的,知道眼下社会腐败成风,信仰缺失,民怨沸腾,与其让老百姓给党和政府找岔子添麻烦,不如把他们圈起来唱红歌,教谕他们感恩戴德。人人都把党来比母亲,个个都是党的好孩子,就用不着他们当警察的维稳了。

 

    就在常乐天走神的时候,突然间,全场起立,掌声雷动。常乐天定神一看,薄熙来昂首阔步,走上舞台。只见他加入到一帮天真烂漫的小朋友中间,手中挥动着小红旗,指挥全场唱响了《歌唱祖国》。看着主席台上神采奕奕风流倜傥的薄书记,乐天不由得又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

 

那是两年前的一次饭局,彭晓光做东,只请了他和方慕林两个“狐朋狗友”。干了两瓶梦之蓝M9人人醉眼迷离,舌头不听使唤,卷出不少醉话。席间,记不得是谁提到了薄熙来和习近平[3]方慕林醉醺醺地笑道,他和薄家兄弟还有习近平是发小,文革时常在一起踢足球。那时他们都管薄熙来叫二哥,但二哥个子高了他们一头,又长了他们几岁,根本不带拿眼皮儿夹他们。二哥小时候吃了不少苦,蹲过号子,啃过窝头,还被牢房老大打坏了膝盖骨。在他们眼里,二哥有英雄范儿,性格张扬,行事果断,为人霸气,他们一帮小弟只有仰视的份儿。可如今,二哥只混了个封疆大吏,小弟习近平却当上了王储。可谓彼一时,此一时也。少年英雄,未必是后来的王者。彭晓光玩笑道,你和王储是发小,他登基,你也要和尚跟着月亮,沾光了,他会不会拉你进政治局啊?哪知方慕林却摇摇头,不见得,你不搞政治,看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目。二哥上位,兴许会重用我们这些昔日的小弟,因为我们打小就是二哥的跟屁虫,以二哥马首是瞻。可习上位,需要属下的敬畏,需要臣子的忠诚,像我们这样一起打群架拍婆子的发小,怕是要被打入冷宫了。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红歌联欢会已到尾声,穿着56个民族服装的演员随着《歌唱祖国》的旋律翩翩起舞,台下的掌声一波盖过一波,整个晚会也在薄书记的亲自指挥下推向了最高潮。

 

    不知为何,常乐天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舞台上神采飞扬频频向群众挥手的薄熙来,倒真有点伟大领袖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风范呢。那么,那个看似憨厚低调的习近平,以后能容得下这位风头盖过自己的二哥

 



[1] 薄熙来 (1949 - )曾任中央政治局委员,重庆市委书记。2013年以受贿罪、贪污罪、滥用职权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2] 王立军 (1959 - ),曾任重庆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党委书记。2012年以徇私枉法罪、叛逃罪、滥用职权罪、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3] 习近平1953)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